长篇纪实文学《天下第一渠》是作家白描呕心沥血完成的一部作品,也是他用心用情为故乡书写的致敬之作。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称其为“一部可以留给后人的大书”,其“大眼光、大情怀、大气概”,具有“文化人类学意义”。这部“寻觅、思考、彰显关中文化进而探讨中国农耕文明世界贡献的百科全书式的力作”(陈建功语),被贾平凹称作是:“中国纪实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收获”。
《天下第一渠》以一种开放式的结构写一条大渠对一方土地的滋养——这条大渠犹如大地之乳,它源自久远的中华农业文明的最初曙光,催生出璀璨的农耕文化之花,哺育了一方土地上丰硕的物质果实和精神果实,塑造了一种特别的耕稼人生。白描笔下的郑国渠,既有以竖线为脉络的绵长深厚,又有以横线为疆域的广阔繁杂,经纬交织,密厚辎重,在突破文本范式的架构中,增加了作品的立体感和详实感。他把笔触指向两千多年中华农耕文明的形成与发展,以引泾灌渠为主线,以关中两千多年传统农业社会为背景,描述人民生活方式的变迁,构建出中华民族的农业文明史。
中华读书报:我们大家都知道,故乡故土在每个写作者心中都是一个神圣的存在,《天下第一渠》从郑国渠被评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写起,但仅仅是因为这一点让您萌生了写作此书的冲动?没有“世界灌溉工程遗产”这张金名片,您还会写它吗?
白描:写作这条大渠,是我早有的想法,因为我是在渠水浇灌的土地上出生并长大的,这条渠是关中的大地之乳,连接着我生命的脐带。我儿时以至青春的很多记忆,都和这条大渠联系在一起。你问对了,尽管它一直在我心里,远离家乡后它一直在我梦里,但我没有即刻着手写它的计划。我知道写这条大渠很难,不光因为它是一个流淌了两千多年的水利工程,历史太悠久、背景太复杂,还因为写一条大渠,其实就是为一方土地纂志,各方面都要做充分地准备。我还没有准备好。2016年郑国渠被评定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,家乡人格外振奋,邀我回乡写郑国渠,我不好推脱,这是一个原因;另一个原因,是家乡这些年正在经历着突飞猛进的变化,面临重新确定发展思路、重新调整产业布局、重新设计目标愿景、重新整合可支配资源的转型时期,在这样一种情况下,遇到一些困难,干部和群众也产生了一些迷茫是肯定的。而我是从这片土地走出的作家,令我感到沉重的是,我熟悉的农村,已不复存在,更大的危机是那些数千年来形成的核心价值支撑,一种光焰灼灼的精神体系,随着乡村的衰微和现代思潮的涌入,正在瓦解,正在崩塌,对此我不能无动于衷,我不想看到一种伟大的传统被撕裂,在我们的来路和去向之间横亘一道价值判断的迷障,所以就有了写作《天下第一渠》的冲动。
中华读书报:来路和去向,是一个很大的话题,传统的确不能被撕裂。秦人建立了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帝国,郡县制、车同轨、书同文、统一度量衡,都是秦帝国的贡献,给中华民族留下了很多宝贵遗产,郑国渠就是秦人在水利方面创造的一个奇迹。但是关于这条渠,史书记载非常简略,郑国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,这本书的书写难度非常大,据我所知,您采访了近二百位人物,七上郑国渠渠首踏勘,查阅了大量文献资料,这一切素材资料怎么能化成自己的东西,让它们有机地成为一个整体,自然而然在作品中呈现出来?
白描:采访和搜集资料,只要下功夫都能够获得你想要的,你谈到了一个核心问题,就是怎么消化这么多东西。手里有了面粉,怎么蒸出一笼你的馒头?这既需要理性的烛照,也需要感情浆液的浸润。
中华读书报:您说过要从里向外写,要写出具有温度的文字,对那种像个访客一样从门外向里探望的写法不以为然,这应该就您说的“感情浆液”吧?
白描:这就涉及到非虚构写作的一个核心命题:纪实的非虚构一类作品,作家要不要融入你所写的人物场、生活场、情景场中去?要不要对读者有代入感?这既涉及到审美理想,也影响到审美效果。我们排斥的是“冰冷”、不融入感情、隔岸观火。报告文学写作,最常见的毛病是与作家主体与所表现客体之间的“隔”,情况好一点,也只是作者的“贴近”而并非“融入”,作家的写作姿态自觉或不自觉地是以“外人”身份出现的。小说写作的不二法门,是作家要化为他笔下的人物,非虚构写作尽管与小说写作不能一样,但在“融入”方面,作家一定要有自觉意识,堆砌一堆采访得来的材料,连缀成文,必然死相、黯淡无光、不会动人。
中华读书报:我理解也很赞成您的“融入论”。读《天下第一渠》,对于郑国的书就很有代入感,特别在他是充当救扶危卵、延续韩国宗庙香火的国家英雄,还是成为一个功垂大地、造福千秋的伟大工匠?在这二者选择之间,他的犹豫、矛盾,直至最后决心的下定,写得真切动人。这里边有想象的成分,但完全在人物性格逻辑之内,正因为您走进了郑国的内心,也才给这个形象做出了具有说服力的诠释,给历史的走向做出了可信的艺术注脚。
白描:《史记》和《汉书》里记载郑国和郑国渠,只有寥寥数语,《天下第一渠》要给这个伟大工程立传,怎么写?包括“疲秦之计”是怎么想出来的?史典里只有“韩闻秦之好兴事,欲罢之,毋令东伐。乃使水工郑国间说秦”这样简单的记述,作家在这种情况下就要进入战国末年那个特殊的时代,设身处地地判断韩王的心理、谋划,以及行为的可能性,当然,非虚构的原则是不能凭空演绎,不能戏说,作家笔下的文字,不能有悖历史实情。
中华读书报:这需要对历史的稔熟,需要作家学识的深厚积累。陈建功对《天下第一渠》有一个不完全的统计,本书内容涉及的学科有:水利史和水利工程学、地理学、考古学、古代史等等十多个方面。他特别指出,这些丰厚积累的呈现,并不是“耳食之言”的“粘贴”,也不是“掉书袋”式的“炫酷”。“熔铸百家,自成一家”的自信,无疑使作家娓娓道来的讲述,拥有巨大的说服力。您怎么样看待陈建功的评价?
白描:做了充分准备不假,但我哪有这么多这么大的学问啊!还是得借用资料,得请教专家。不过,资料在我这里,必须消化。一条郑国渠,流经2200多年,这项水利工程的兴建,与各个时代王朝的命运、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紧密关联。每个历史时期大渠的背景叙事,是我很看重的,如果把大渠看做一个艺术典型,这背景叙事就是典型环境,脱离了对大渠历史背景的发掘和再现,大渠光彩就很难凸现出来。写作《天下第一渠》,不“扩张”是不行的,我不愿意只有骨骼,不见血肉。完成这种书写,需要的是“史笔”,这个要求太高了,我自知做不到,但这是一个方向,一个目标,应该向这个方向目标靠近,那么就只有一条路,就是研读历史,扩展视野,充实学养。写作《天下第一渠》,我其实就是回了一次炉,再念了一次大学。
中华读书报:《天下第一渠》既写一个水利工程两千多年的历史,也写对中国农耕文明的思考,还有对一方土地文化密码的解读,纵轴很长,横轴辐射面很广,对于作品的架构,您是如何考虑的?希望达到怎样的目的?
白描:我们家乡有句话,叫“碗大汤宽”,是说包揽的东西太多,我也曾经拿这句话批评过一些人的作品,一部作品里什么都想写,拾到篮子里都是菜,结果杂芜,披头散发。在结构上,在对材料的运用上,我很费了些脑筋。作品分开篇、上篇、中篇、下篇、终篇五个部分,从战国末年写起,一直写到当代,跨度长,线索多,内容广,我首先想做到的是线条明晰,不要把读者搞迷糊了,不要有阅读障碍,现在看来结构还算匀称,读者非常容易走进去。
白描:我崇尚挥洒自由的表达方式,非虚构文体,可以调动的手段很多,作者介入,走出走进,就是可用的手段之一,但如果仅仅把这手段看做是结构作品、连缀篇章的需要,那就把它的作用消解了。它是实现客观与主观有机融合、大我与小我合而为一、笔墨与神思的形神交汇、宏观叙事与微观烛照的交相辉映的一个枢纽通道。
中华读书报:您的很多感触、情绪、对事物的判断认识,都可以借此发挥。此外我觉得还有一个作用,那就是一下子拉近了和读者的距离,而且为作品带来诗意。
白描:读者是很看重阅读体验的,作品的氛围营造,对读者的阅读体验起到很重要的作用。无论作品表现的生活离读者自身的生活有多大距离,理想的作品都应该是能把读者代入的。看小说,读者容易进入情境之中,读报告文学作品,读者会下意识地认为你写的是别人的事,你的写作很客观,但他会认为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。一旦读者抱着这种阅读心态看你的作品,那么你作品的感染力就会衰减很多。我的非虚构写作,我常常是作品里的人物之一,也是所谓的“在场”,我想用“在场”这种方式,除了你讲的那些作用外,我还想增强一种现场见证的叙事效果,情绪抒发,观点表达,是火苗,目的是点燃读者,点燃他们的情感或是心智。